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融入山河的背影

~~~怀念老师马征先生

  这段时间,心中久久不爽。人不知道心知道。每当亲人朋友,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,我就有预感。亲人间我打了电话,知道人人平安,于是拨通学校办公室主任电话,询问同事究竟。顺便告诉主任,以后学校有老人过世或青年结婚,别忘了告诉我一声。
  主任说:“马征老师几个月前去世,你不知道吗?”我闻言惊呼:“啊,马老师怎么会去世呢?!”
  我又问“某某还活着吗?”回答:“活着。”我说:“该死的不死,不该死的却死了。阎王爷怕是老年痴呆吧?!”对方早已挂了电话。
  其实,就那个“某某”,我也不盼望他死。如果他走了,我是多么的寂寞与羲皇。
  受人尊敬的我敬爱的马老师,他的去世正如我宁老师宁克俭去世一样,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。
  1978年10月,做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考试入学的师范生,那可是百里挑一、千里挑一的才俊。所以,对上课老师非常挑剔。经常为老师“不行”而到校领导那儿闹事。
  学校为我们安排上课的老师,泾渭分明的分做两茬:
  贾明伦、纽永哲、王应玺、曾纪纲、马征,这些人是在五十年代之前,至少在文革之前接受的大学教育,是一茬;
  宁克俭、杨万录、史润生、阎存厚、闵拉田、吴淑年,这些生在新社会、长在红旗下的人,在文革中推荐上大学而接受教育的老师,是另一茬。
  都是我们的老师,为尊者讳。所以,我不愿意评价他们的优劣,尽管我最喜欢臧否人物。
  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宁克俭先生刚刚去世,我已经发文悼念,他们中的人,并不都差,至少我宁老师后来非常优秀。
  当时的凤师学生人人英杰,就对老师有意见,问题反映上去,迟迟不能解决。学生议论纷纷,物议哓哓。党委书记周德宽,在教务主任侯俊溪陪同下,召集各班干部开会,他十分动感情地说:“这几个老师,(指宁克俭老师这一茬,但不是指我宁克俭老师)是我和毕(周明)校长到宝鸡师范千挑万选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人才。你们还不满意,学校也是尽心尽力了,下去给同学们解释解释。”经过反反复复做工作,这事就算搁下来了。
  在学校发放的老师工作问卷调查表上,全校老师中,唯一没有一点点意见的老师是———马征先生!
  马征老师,生化专业班要他,综合班要他,宝鸡市中学化学骨干教师培训班还要他。侯俊溪主任说:“马征老师不是孙悟空,不能分身。听周书记话,下去给同学们解释解释,拜托,拜托  啊!”临走,侯主任特别把我肩膀拍了拍,希望我不要带头闹事儿。
  我们班因为有我努力奋斗,十分荣幸地把马征老师“争取”过来。
  那两年,我是学习委员,天天与所有老师接触。对马老师的了解,自然比其他同学更直接更多些。
  有一天,我去端作业本。他把5本作业挑出来搁在上面。对我说:“下去给同学说一说,我强调过几次了,你看看,这几个人还犯。”我一翻,马上明白:这些同学的句号“。”是空心,不是实心“.”!马老师说:“炭符号是C,钴符号是C。,你如果写成空心句号,是不是把两个元素就混淆?化学是科学,作业就是论文,不能有丝毫差错。”
  马老师就是这么细致。作业上元素符号的大写小写,只要错了,他都会一一更正过来,并且把有错误的这一页折起来,特别予以提醒。
  可是,有些老师,我去端作业本,他还没有改呢。怎么办?就对我说:“你改一改,端走。”
  我就拿起红笔改将起来。老师自己干什么呢?他喜欢“偷听敌台”!
  我在一旁改作业,听见“敌台”里面尽是什么“复兴基地”“蒋总统经国先生”“奖黄金八千两”之类的昏话。作为老师,他却乐此不疲,而且津津有味。
  这些老师,有时把试卷也让我替他批阅,看见60分以下太多,就说:“不及格的每人加10或15分,你看着办。”
  有一天,我去端化学作业,马老师也没有批改。我就说:“马老师,你忙的话,我来。”马老师一听,说:“咱俩谁是老师?闹啥呢嘛。”他把“啥”说成“sa”,语气很沉重。他命令我:“到操场跑几个圈圈再来!”我就出去溜达一会儿,再去,他批改完毕。
  马老师不苟言笑,面目冷峻,不怒而威,令人生畏。同学们都知道,马老师是“死脑筋”。可是,有一件事,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原则。
  有天上午的第四节课,是他的化学课。快下课时,我听见对门上自习课的一班同学敲着碗去吃饭,趁马老师板书之时,我下意识地把碗敲了几下。我想,这下得挨批评了。可是,谁知马老师回过头,笑了笑说:“肚子饥啦?好,下课!”课也不讲啦,方程式写了个半拉子,也不写啦。按惯例,大家要等他走了,再出教室。可是,今天,马老师却坐在讲台上,笑眯眯地看着同学们敲着碗筷鱼贯而出。往后的日子,只要他是最后一节课,就提前几分钟下课。
  那一天,是我敲的碗,我就最后一个走,想给老师说声“对不起”,没等我开口,马老师却说:“青年人,长材。饥的快,赶紧吃去。”
  同学们走完了,他才望一望没有写完的板书,慢慢地走了。
  过了几周,我的同桌张继生,在物理课上,临下课时,故意敲碗,提醒老师,时间到了。可是,这个老师可不是马老师。他停下讲课,却不宣布下课,气呼呼地黑着包公脸,眯着曹操眼,故意熬时间。过了吃饭时间半小时,才自顾自地夹着课本走了。同学们飞也似地跑到食堂大厅。可惜的是,窗口都已经关了。正当大家愤愤不平时,音乐班几个漂亮女生姗姗来迟。食堂大师傅中有个外号是“Aijiaohu”的人,五短身材,又矮又胖,这位师父一看有漂亮女生,马上脸上绽放桃花,升火切菜,重新开饭,我们班45个人的那一顿饭票,才没有作废,大家也没有挨饿。
几十年后我到千阳讲课,见到张继生,旧事重提。他说:“马老师到底好的,某某gai我儿,不是个好东西。把他nia日的,那时候饭票上有时间,错过了就作废。得饿肚子呢。哪像现在,去街道吃一顿。”他把“马老师到底好的么”一连说了几遍,把那个物理老师也骂了够。
  马老师十分冷峻,十分严肃;还是马老师,百分有情,百分热情。颜回说孔子,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夫子循循然善诱人,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,欲罢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尔。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。”说的不就是我的马老师嘛。
  1995年4月,我调入教育学院任教。马老师是教务主任,可惜的是他很快就退休了。老人家要是不退休,我就有大树罩着,大山靠着,阿猫阿狗就不会兴风作浪,为所欲为。我就不会被人那么样的“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”。
  1997年10月,我发生“讲课事件”,院长柴兆元强令我检讨,否则停职,再不能上课。连铮铮铁骨的我宁老师也劝我“好汉不吃眼前亏”,你就做个检讨吧。这时候,只有我敬爱的马老师在院子碰到我说:“闹啥呢嘛,胡闹啥呢嘛!把饭吃好,把身体弄好。你看你为这事’黑’成啥了!”
  他像往常一样把“啥”说成“sa”,而且咬字很重。
  马老师素来说话,都没有长句子,话少不饶舌。今天,破例说了这么多。好像冬天里的一把火,好像春天里的一股风,给我莫大的温暖,莫大的滋润;莫大的信心,莫大的荣誉。
苛政猛于虎。往后的日子,我过的十分艰难。但是,只要看见一次我的马老师,我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每次路遇,我都是一路小跑趋前问讯。马老师总是千篇一律地问:“弄啥呢?”“好好讲课,甭叫人抓(辫子)。”
  2014年我搬家而离开长寿山旧居,再听不见玉涧河的水声。路遇马老师的机会也越来越少。2019年四五月光景,我去旧居物业开证明。走到小区门口,看见大松树下马老师陪坐轮椅的闫权老师说话。
  闫权老师久病,我讲课出事时,他就脑中风而半身不遂,到这时该有20多年了。可是,闫老师满面红光,神采奕奕。眼睛炯炯有神,声音十分洪亮,虽然口齿不十分清楚,但是,纵论天下,激扬文字。他坐在轮椅上,给马老师讲国际国内形势。马老师身板单薄,面容清癯。恭恭敬敬肃立在轮椅一侧,像个警卫员一样,听闫权老师讲话。我感觉好笑。就对闫老师说:“你还给我马老师上课呢?”意思是您老人家连门都出不了,能知道个社会上的什么。可是,闫老师却说:“秀才不出门,遍知天下事。我不给他说,你马老师就根本不知道天下大事。”马老师笑眯眯地听着,一句都不反对。这时他调转话题,对闫老师说:“权良是杨涛的娃。”又对我说:“你爸是侯普济老师的同学,你知道不?你能’胡说’,你爸比你还能’胡说’。”这时候闫老师却是听众。他只是呵呵地笑,然后说:“现在政策好哒去啦,不然,你也是右派!”
  原来马老师与闫老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西安师范学院(陕西师范大学前身)大学同班同学,比我父亲低一级还是两级。他俩与我父亲是同学校友。我父亲上大学期间是有名的右派学生,言论被印成《右派学生错误言论》小册子在校园流传。他们可能在上学时就知道了我父亲和他的“反动”言论。
  他倆还继续谈话,我进去办完事,与闫老师的老伴阿姨一起走出来。看样子闫老师由老伴阿姨推着可能要去医院,把什么证忘在家,老伴阿姨回去取,马老师便临时照看一下闫老师的。不曾想,马老师却听了闫老师一回课。阿姨来了,马老师“交了班”,转身朝回走去。闫老师身子不能动,但脖子灵活。他使劲儿,再使劲儿地扭过头,挣挣扎扎地着看马老师渐行渐远的身影。阿姨见状,就把轮椅调个向,闫老师就目不转睛的朝里望着,我也陪着闫老师一起目送马老师的身影拐过楼角,消失在远处。马老师的背影消失后,闫老师才说“走”。老伴阿姨这才推着闫老师朝城里走去。闫老师洪亮的声音,这时候戛然而止,不再言语。
  马老师闫老师倆人与我父亲上大学的时候,我还没有出生。如今我也是退休老人了。60多年的同学之谊,就在这深情的一望之中。
这是我与我的马老师最后一次见面。
  孟子曰:“有天爵者,有人爵者。仁义忠信,乐善不倦,此天爵也;公卿大夫,此人爵也。古之人修其天爵,而人爵从之。今之人修其天爵,以要人爵,既得人爵,而弃其天爵,则惑之甚者也,终亦必亡而已矣。”
  呜呼哀哉,我的马老师走了,一个时代结束了,诺大的中国,再也没有修“天爵”的人了,大家都汲汲于功名利禄,争相拚夺人爵。人心不古,江河日下。我的马老师和他的同学闫老师,与我的父亲,他们中国大地上最后一代修“天爵”的人,最后一代具有“士大夫”风范的人。
  马老师消失的背影,是士大夫的绝迹,是天鹅最后的绝唱。
  陈寅恪先生说:“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”我的马老师,就是通过读书治学脱俗的人,他一生做官只做到教务主任。可是,他恭恭敬敬,干干净净,平  平静静,清清爽爽,明明白白。没有一丝一毫的俗志、俗气、俗言、俗习。他是“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有道德的人,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。”卢梭说:“我敢对上帝说,请你看看,来到你这里报道的人,有谁敢指着我说:’我比这个人活的更干净’!”我的马老师,他也敢这样说。
  能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片蓝天下,就是幸福;能给这样的人做学生,就是福缘。
  我的马老师虽然身子单薄清瘦,但是,他的肩膀宽平,是担道义的;身子板直,是顶天立地的。他侧身看人,活脱脱闻一多先生;他正面观物,活生生鲁迅先生。
  闫权老师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,直到看不见为止。不是看不见,而是马老师的背影融入长寿山,融入玉涧河。

  由于信息闭塞,马老师去世,我没有给他老人家送行,好像偷人欠债一样。谨以此文,献于马老师灵前:下辈子的我,再做你的学生。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1年7月29日子夜 杨权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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